暮春的雁门关外,沙枣花在长城残垣上绽出细碎的金铃。我蹲在烽火台遗址的阴影里,看牧羊人挥动红柳枝,羊群便如云絮般漫过褪色的青砖。风掠过箭楼孔洞时,古老的呜咽声里,忽然飘来几粒浅黄的花尘。
这是黄土高原与燕山余脉交汇处的四月。沟壑纵横的梁峁间,野杏刚褪了粉白,山桃犹带残红,唯有沙枣树的银叶始终泛着月辉般的光泽。老羊倌的布褂沾满苍耳,他拾起半块陶片盛水,浑浊的水面立即浮起细密的花影。
"看这花籽儿,比河西的沙还轻。"他嘬着旱烟锅,火星明灭间,几十里外的桑干河正漫过鹅卵石滩。我忽然记起县志里记载,明代戍卒曾在此栽种沙枣以固风沙,那些细小的花朵,原是守着六百年的约定。
**「春耕」**
河套平原的冻土苏醒时,我借住在老城墙下的窑洞人家。晨起推窗,总见张老汉蹲在崖畔,用铜烟锅敲打青石。他说这是在"叫醒土地",布满沟壑的手掌抚过新翻的垄沟,黑土里便钻出成串的荠菜花。
清明前的夜雨最是金贵。我跟着栓子哥去沟底背水,月光在陶罐里晃成碎银。他教我辨认湿土里的野花:蓝盈盈的桔梗叫"和尚帽",紫嘟嘟的地黄唤作"酒盅盅"。当我们踩着晨露归来,崖畔的老梨树已裹满细雪——那是北方春天最盛大的花事。
**「夏雨」**
伏天晌午,晒谷场的老槐筛下满地铜钱光斑。王婶子们坐在碾盘上纳鞋底,线绳穿梭的节奏里,不知谁起了调:"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..." 信天游的尾音被热浪蒸腾,飘向远处金灿灿的葵花田。
暴雨总在黄昏突袭。我帮着抢收晾晒的黍子,雨点砸在笸箩上迸出青禾的香气。忽然望见西梁上大片野花在雨中狂舞,红的是山丹丹,白的是打碗碗,还有沙棘丛中星星点点的黄。栓子说这叫"花赶雨",越是急雨,野花越开得欢实。
**「秋思」**
寒露那天,我在老井台遇见磨剪子的李爷。他卸下桃木柄的砂轮,从褡裢里摸出个粗陶罐:"尝尝咱后山的枣花蜜。" 琥珀色的蜜浆在粗瓷碗里漾开,竟带着烽燧下的沙枣香。老人说从前走西口,怀里总要揣把野菊籽,走百里撒几粒,回来时便成花路。
庙会最后一日,皮影戏班在城隍庙前支起白布。演到《火焰驹》里的小姐对花伤怀时,布景上忽然落满真实的槐花——原是风掠过庙前古树,将整个秋天的花事都吹进了光影里。
**「冬藏」**
腊月里的第一场雪,把晒谷坪变成素笺。孩子们用木棍划出巨大花朵,我却在老祠堂的窗棂上发现惊喜:霜花正在描摹夏日里见过的野牡丹。守祠的赵先生往火盆添着松枝,说起他祖父在祁连山当货郎时,总把冬青籽缝在皮袄里暖着,等开春撒在驿站旁。
除夕夜,窑洞前的灯笼染红雪地。张家媳妇掀开锅盖,蒸汽裹着黄米糕的甜香漫过窗花。不知谁家的爆竹惊起寒鸦,它们掠过残月时,我仿佛看见那些沉睡的花种正在冻土里翻身。
**「禅机」**
惊蛰前夜,我在烽火台守候野花初绽。子时风起,砂石敲打箭楼的声响中,忽然传来细碎的迸裂声。借着手电光,看见沙枣枝头的芽苞正在蜕去鳞甲,那新绿竟与戍卒铁衣下的衬布同色。
老羊倌说得没错,北方的花事原是部无字经书。山丹丹用六年深根换一季怒放,沙棘果在苦寒中酿出蜜糖,就连最不起眼的打碗碗花,也懂得在雨后张开所有褶皱收集阳光。这些草木不曾读过《金刚经》,却把"应无所住而生其心"写在每道年轮里。
晨光漫过夯土城墙时,我拾起夜风送来的沙枣花。露水在掌心聚成明镜,照见六百年前的戍卒、三十里外的葵田,以及所有在时光中盛开与凋零的容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