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里的驼城尚未褪尽睡意,我站在镇北台上俯瞰这座古城。毛乌素沙地的风挟着细沙掠过城墙垛口,远处红石峡的崖刻正被朝阳一寸寸擦亮,恍惚间有驼铃声穿透六百年的光阴,在黄土与沙丘的褶皱里时隐时现。
榆林城是长在驼峰上的。那些在驼城博物馆里静默的青铜驼铃,暗哑的铜锈里还凝结着商队扬起的沙尘。明代的城墙砖缝里,总探出几茎骆驼刺的倔强,暗红砖墙上"九边重镇"的题字早已被岁月磨得温润。当我在南大街的百年茶馆里端起粗陶碗,氤氲茶气中仿佛看见驼队正穿越晨雾,商贾们卸下沉重的皮货,用蒙汉混杂的方言讨价还价。茶馆掌柜老李头说,他太爷爷那辈还有骆驼客借宿,牲口棚里的石槽至今留着骆驼啃食的齿痕。
小北京的雅号藏在四合院的飞檐斗拱间。文庙前的泮池结着薄冰,棂星门的彩绘虽已斑驳,仍能辨出当年蓝田玉般的青绿。东沙的文昌阁翘角上栖着几只寒鸦,与鼓楼暮鼓相和的,是羊肉面馆里此起彼伏的吸溜声。最妙是落雪时节,六楼骑街的雪檐下挂着冰棱,戴白羊肚手巾的老汉踩着积雪去听书,布鞋底在青石板上敲出梆子戏的节奏。榆林中学的老校舍还留着苏式建筑的红砖拱门,俄文报纸糊的顶棚下,学生们正用方言诵读"可怜无定河边骨",窗外的无定河却早已不是古战场,只在春汛时卷起几朵文绉绉的浪花。
真正让人惊叹的,是毛乌素沙地边缘的奇迹。驱车向北,沙柳与樟子松织就的绿网正温柔地收拢流沙。在补浪河女子民兵治沙连的展览馆,玻璃柜里陈列着不同年代的植树工具:五十年代的柳条筐已经散架,七十年代的铁锹柄磨得发亮,无人机播撒的种子正在云端待命。我遇见第三代治沙人小周时,她正用手机APP监测土壤墒情,防风林带里新栽的紫穗槐在沙地上投下邮票大小的荫凉。她说爷爷那辈人种树要背冰块浇灌,父亲用驴车拉水,而今滴灌管网已悄悄爬进沙海深处。
暮色漫过红石峡的摩崖石刻时,我突然懂得榆林为何被称为"过渡地带"。这里的土地擅长和解,让戍卒的箭镞与商旅的算珠共生,叫游牧的苍凉与农耕的温存相融。无定河的水纹里,秦汉的陶片与光伏板倒影交织成新的星空。归途经过榆溪河生态长廊,芦苇丛中惊起的水鸟掠过晚霞,对岸新区的玻璃幕墙正将夕阳折射成璀璨的钻石雨——这座从历史褶皱里走出的城市,依然保持着在驼峰上眺望的姿势,随时准备踏上新的征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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