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式石英钟的秒针在锈蚀的轨道上磕绊前行,像极了此刻我滞重的呼吸。候车室玻璃墙外的阳光正缓慢地爬过第三排座椅,在褪色的"1998-2023"时刻表铜牌上投下菱形的光斑。我摩挲着口袋里皱巴巴的体检报告,那些被红笔圈出的异常数值在指腹下沙沙作响,仿佛年久失修的磁带仍在固执地转动。
"哔——"自动贩卖机吐出罐装咖啡的瞬间,我恍惚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正从图书馆后墙翻出。月光为那个穿着破洞裤子的身影镀上银边,他左手攥着新买的《迷笛》杂志,右肩挂着随身听,耳机线在夜风里飘成五线谱。那时的耳鸣是摇滚乐过载的馈赠,是地下通道里贝斯共振的余波,而今却成了体检单上"神经性耳鸣"的诊断批注。
金属长椅上,穿藏蓝青中山装的老人正用放大镜研读时刻表。他腕间的上海牌手表链节早已松垮,却仍坚持每隔五分钟就掏出怀表校时。这是一位40后乘客,他脚边的藤编行李箱里,整整齐齐码着粮票、搪瓷缸和黑白全家福,像陈列在时间博物馆的展品。当暮色漫过检票口时,他突然间挺直佝偻的脊背,浑浊的瞳孔里跃动着异样的光彩——或许他看见了童年时追逐的有轨电车,正喷着白色蒸汽驶入月台。
穿绛红羊毛衫的50后阿姨在编织第九十九只毛线袜。棒针起落的节奏与挂钟的嘀嗒声渐渐重合,织就的经纬里藏着女儿婚礼的请柬、孙辈的百日宴录像,还有丈夫透析时的血液导管。她总在列车进站的轰鸣声中突然停针,望着虚空喃喃:"该给老头子带件厚外套......"
我的邻座是位60后教授,他西装内袋里珍藏着泛黄的知青乘车证。每当电子屏刷新车次,他就神经质地检查票根,褶皱的纸页上"上山下乡专列"的字迹早已洇成淡蓝的雾。他时常对着手机视频里的女儿欲言又止,那些未出口的歉意凝成眼镜片上的白雾,在空调冷气里结成细密的水珠。
穿驼色风衣的70后白领第五次核对着身份证件。她的LV手提包里,离婚协议与学区房合同将香奈儿口红挤到角落。当广播响起"G2023次列车开始检票",她补口红的动作突然定格,镜面折射出的鱼尾纹里,倒映着大学时代梧桐树下接吻的剪影。
我的帆布鞋底还沾着昨夜加班的星巴克咖啡渍,裤管却已灌满候车室的穿堂风。抽屉深处的那叠CD仍在沉睡,封套上的周杰伦还是鸭舌帽少年模样。而此刻体检仪的蓝光正穿透我的躯壳,在骨骼间游走的射线像极了旧日KTV里乱舞的镭射灯——只是再无人抢麦嘶吼《双截棍》,只剩仪器冰冷的读数在黑暗中明明灭灭。
春日的樱花总在秋分时突然返场,把候车室的玻璃窗染成浅绯色。有穿校服的少年捧着奶茶跑过,卫衣帽子被风掀起时,露出后颈处蓝牙耳机的幽蓝微光。他们争论着新晋偶像的唱功,笑声清脆如我们当年砸向路面的啤酒瓶。夏蝉在立冬后的某个深夜突然集体鸣唱,声波震碎了休息室的落地窗,有人看见它们背着雪花在暖气管上产卵。
穿病号服的小女孩把蒲公英吹进中央空调出风口,白色绒毛在吊灯下演绎着微观的暴风雪。她的母亲正在自动售货机前数硬币,铝币碰撞的脆响惊醒了打盹的保安——他制服肩章上的灰尘簌簌落下,堆成小小的沙漏。
当月光再次漫过第N排座椅时,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正在地砖上溶解。那些被岁月蚕食的记忆碎屑悬浮在光柱中:军训时顺着下巴滴落的汗珠折射着整个盛夏,毕业典礼上抛起的学士帽划出抛物线,初雪夜围巾残留的余温......它们像老式电影院的胶卷,在候车室的白墙上投下跳帧的皮影戏。
穿皮夹克的摇滚青年突然踹门而入,他破洞裤里露出的膝盖还沾着livehouse的霓虹。当他的蓝牙音箱放出《夜空中最亮的星》,整个候车室的地砖都开始震颤。90岁老人跟着节拍轻叩藤箱,教授用钢笔在车票背面记下歌词,白领的高跟鞋尖在地面画出音符,而我的帆布鞋终于跟上某个久违的节奏。
电子屏突然开始疯狂刷新,所有车次都变成"∞"符号。穿透明雨衣的乘务员推着餐车穿过人群,推车里没有便当,只有盛在时光胶囊里的晨露、晚霞与流星。当我们纷纷伸手去接,那些光斑却从指缝漏下,在地面汇聚成发光的河。
此刻有风掀动时刻表,泛黄的纸页间飘落半张过期车票。我忽然看懂那些模糊的站名原是心跳的轨迹,而终点站始终虚位以待。当G2023次列车的汽笛在云深处响起,候车室穹顶的裂隙突然涌入银河——原来我们等候的从来不是那班车,而是星光途经瞳孔时,那瞬间的璀璨与顿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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