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明时节的雨是蘸饱了墨汁的羊毫,在天地间洇染出深浅不一的青灰。纸灰裹着山峦游荡,恰似被雨水浸透翅膀的枯蝶,颤巍巍栖在新抽芽的野艾尖。葛布袍摆吸饱了雨水,每踏过一块青石板,都似拖着往事织就的千斤重帷。
油纸伞在料峭春风里簌簌颤栗,伞骨漏下的雨丝掠过鼻尖,带着坟茔间艾草的苦香。挑着柳枝的农家人自雾中浮现,箬笠下半张黧黑的面庞转瞬即逝,土布鞋踩碎水洼的声响,惊起道旁湿漉漉的鹧鸪。杜鹃啼血般的哀鸣穿透雨幕,将山间松针染作苍青的泪滴。
袖中纸钱被体温焐出潮气,老母亲枯藤般的手似乎仍在掌心蜷曲。记忆里的雨声总伴着药炉轻咳,瓷碗里浮沉的栀子早失了颜色,杏花承不住的雨水砸在阶前,声声都是"莫误春闱"的叮咛。檐角铁马在穿堂风里摇晃,那年未落的泪,终究凝成经年不化的霜。
转过山坳,风挟着冷雨扑入襟怀。浮现在那天纸幡在雨雾中浮沉,驮着魂灵的白马垂下浸透的翅膀,像极了褪色的水墨残卷。忽有笛声破空而至,骑牛牧童自杏花雨中踏来,蓑衣下翠竹横吹,牛角沾着三两绯色花瓣,蹄印里绽开细碎的春泥。
"何处可沽酒暖身?"话音未落,牧童的竹笛已指向东南。雨帘倏然被风掀起一角,千树杏花化作绯色云涛,其间半幅旧酒旗猎猎翻飞,恍若丹青妙手遗落的朱砂点睛。
深陷泥泞的脚步忽生了力气,身后《折杨柳》的曲调与牛铃渐远,唯有杏香织成密网,将沾雨的青衫细细裹缠。褪色的蓝靛酒旗近在眼前,"杏花村"三字被雨水晕染得愈发温柔,墨痕蜿蜒似故人含笑的眼睛。
推开酒肆斑驳木门,新醅的暖香裹着松柴哔剥声涌来。粗陶酒坛蹲在泥墙根,坛身水痕恰与墙上经年的艾草悬影重叠。守店老翁舀酒的动作惊醒了梁间燕巢,琥珀琼浆在碗中旋出涟漪,两瓣杏花在酒汤里沉沉浮浮,宛若未及言说的心事。
檐角铁马蓦地叮咚作响,穿堂风掠过后颈的凉意,与记忆里药炉腾起的青烟重叠。母亲枯槁的手指抚过连夜抄就的经卷,说杏花酿最宜祛春寒的絮语,此刻正随着灶上锡壶的咕嘟声,在氤氲酒气中渐渐清晰。
老翁往火塘添了块干透的柴,火星炸裂的瞬间,梁间悬着的竹酒漏恰坠下一滴陈酿,正落在粗瓷碟的腌梅上。青梅表皮皱起细密涟漪,像极了母亲临终望向窗棂时,眼底未能圆满的月光。
作者声明:如您想引用或者转载请注明出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