（一）

 

夏日的蝉鸣还悬在耳畔，秋风已从檐角掠过，将最后一丝暑气裹挟而去。院子里的银杏叶簌簌飘落时，我总爱坐在藤椅上，看阳光在青砖上编织金线。这样的时刻，连呼吸都变得清浅，仿佛怕惊扰了时光里沉睡的尘埃。

 

记得少时读稼轩词，"欲说还休，却道天凉好个秋"，总嫌太过萧索。而今方知，秋的况味原是一壶渐凉的茶，初饮尚有暖意，待杯底残茶映出月影，方品得余韵绵长。窗外的桂花树忽地香了，那香气是浸过月光的，总在暮色来临时悄然而至，像故人轻叩柴扉，带来满袖暗香。

 

（二）

 

十月的天空像被浣纱女漂洗过，蓝得能滴下水来。我常在晨露未晞时往郊外去，看芦花在风中起起落落。那些银白的絮羽总让我想起老太太的鬓发——她生前最爱在秋阳里缝补旧衣，针脚细密如雁阵南飞。如今针线笸箩仍在窗台，阳光斜斜切过竹篾的纹路，恍惚还能看见银针在蓝布上游走的光痕。

 

城西的古刹有棵千年银杏，金黄的叶片落满石阶时，香客们总爱在此驻足。前日去时，见一老僧执帚扫叶，帚声沙沙，与檐角风铃遥相应和。满地碎金被他拢作小丘，却又任几片伶仃的叶子随风去远。这般扫与不扫间的禅意，倒比经文更令我醍醐。

 

（三）

 

节日的红灯笼还未摘尽，街巷口的糖炒栗子已飘起焦香。五金店的老张照例在银杏树下摆棋局，楚河汉界间落满黄叶。我常买糖炒栗子，纸袋窸窣声里，总听见他念叨："这棋枰比去年又多了道裂痕。"其实何止棋枰，连卖栗人的吆喝声都比往年沙哑三分。

 

前夜落雨，檐溜叮咚如磬。我临窗抄写《秋声赋》，墨迹未干便被秋风偷走几行。忽闻微信叮咚，是旧时同窗发来泛黄的老照片：十七岁的我们站在银杏树下，校服上沾满金箔似的落叶。照片背面她补写了两句诗："少年不识秋滋味，爱上层楼。爱上层楼，为赋新词强说愁。"几十年光阴洇开在斑驳字迹里，竟比秋雨更湿人眼眶。

 

（四）

 

近来爱上收集落叶，木匣里已存了百种纹样。有枫叶如朱砂点染，有乌桕似水墨皴擦，最奇的是片残缺的银杏，虫蛀的孔洞恰好形成新月形状。将它们铺在宣纸上临摹时，常想起《长物志》里说的"一叶知秋"，如今倒觉得，每片叶子都在诉说整个宇宙——叶脉是江河支流，边缘的齿痕是山峦起伏，连细微的斑点都像星辰坠落。

 

前日收到远方寄来的包裹，层层拆开，竟是个装满银杏叶的玻璃罐。附信上说："今年寺里的银杏格外绚烂，扫叶时总觉得该分你些秋色。"我将叶片铺在案头，日光斜照时，满室都是跳动的金箔。忽然明白，所谓"山僧不解数甲子，一叶落知天下秋"，原来秋光从不曾薄待任何人，它只是安静地栖在某个角落，等待与懂得的眼睛相遇。

 

（五）

 

暮秋的月亮总带着霜色。昨夜披衣起身，见院内积水空明，银杏的影子在月光里婆娑，恍若无数金鲤游弋。想起东坡"庭下如积水空明"之句，千年前的月光穿过树隙，此刻正落在我门前的地上。风过时，落叶在月光中旋舞，像时光撕碎的纸笺，每一片都写着未寄出的长信。

 

天欲晓时下起细雨，雨脚轻得如同猫儿走过屋瓦。我索性煮壶老茶，看热气与晨雾缠绵。茶烟袅袅中，忽然听见燕语呢喃——原来南飞的雁阵正在云外列队。它们振翅的声音像翻动书页，将整个秋天的故事都装订成册。而我终于懂得，不必惋惜流光易逝，只要记得在某个秋晨，曾与一片银杏的飘落同时屏息，便是对时光最好的注解。

 

 

 

此刻墨已研浓，却迟迟不忍落笔。窗外的秋光正在宣纸上流淌，带着桂花香的呼吸，混着旧书的沉香。忽然想起今晨扫叶时，在石缝中发现朵倔强的雏菊，明黄色花瓣上还凝着夜露。这让我相信，再清冷的秋光里，也藏着不肯褪去的温暖。于是展纸写下：秋深如许，愿君安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