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国的春雨，总是携着几分爽利，先是在灰瓦檐角敲出清脆的声响，似在唤醒沉睡的大地。待那暖阳悠悠爬上杨树的枝头，檐角便垂下一道道晶莹的水帘。我常在这春意正浓时，撑一把绘着青竹的油纸伞，沿着布满苍苔的石阶，悠悠然向池畔踱去。伞面上那几竿翠竹在雨雾中若隐若现，恍惚间竟分不清是伞在移动，还是竹在风中摇曳。

这池水，原是山间清泉的明镜，收纳着云影与天光。春潮涌动之时，几条青鱼衔着柳絮，轻轻叩击着水面的涟漪。最妙的当属雨后初晴，水面浮着一层薄纱般的雾气，对岸新生的芦苇被微风梳理得整整齐齐，宛如邻家少女刚浆洗过的乌黑长发。北岸那座石桥，历经岁月的洗礼，常年浸在如烟似雾的水汽中，栏杆上爬满了暗绿色的苔藓，比那朱漆更添几分古朴的韵味。桥头的连翘花总比别处早开半月，细碎的金黄花朵缀满枝条，恰似春神不经意间洒落的碎金首饰。

有时，会遇见垂钓的老者，竹篾编的鱼篓空荡荡地悬在柳枝上。他们所钓的，分明不是鱼，而是将满池的春色都装进了那深邃的眼眸里。记得去年此时，曾见一位白发老翁独坐桥头，将钓竿横放在膝头，怀中紧紧抱着一个褪色的蓝布包袱。后来才知晓，那包袱里裹着的是他早逝妻子的旧衣裳，每年春日，他都要来到这初遇的地方，晒一晒往昔的时光。

那日正值谷雨，新燕斜斜地掠过水面，翅尖点起一圈圈涟漪。忽然，一对蝴蝶自杏花深处翩翩而来，翅上的金粉在阳光下流转，仿佛将整个花园都驮在了翅膀之上。它们绕着石桥飞了三圈，而后停驻在老者的钓竿梢头，翅膀翕动，宛如诵经的僧侣。老者那原本浑浊的眼眸中，瞬间泛起一抹清亮的光彩，颤巍巍地从包袱里取出一方绣帕。帕角的两只褪色蝴蝶，与眼前这对灵动的精灵，隔着三十年的光阴，遥遥相望。

池西有一片桃林，花开时，如粉色的云霞般绚烂。树下青石板上，常常坐着写生的少年，颜料盒里盛着整个春天的色彩。某日偶然见到他在画布上描摹池中的倒影，碧水蓝天间，竟无端多出一弯新月。少年赧然一笑，说道：“昨夜读李商隐‘莺啼如有泪，为湿最高花’，今晨看什么都觉得带着月痕了。”刹那间，我恍然明白，这池水原是一面神奇的魔镜，能将人心底的念想都映照得清清楚楚。

暮春时节，池畔的蒲公英开始撑起白色的绒伞。孩子们追着飘飞的絮朵奔跑嬉戏，笑声惊醒了沉睡的睡莲。我总爱拾起几茎茸球，藏在诗集中。待到冬日围炉之时，翻开诗集，便好似拆开了一封来自春天的信笺。那些细碎的绒毛沾着淡淡的墨香，恍惚间，又仿佛是春风拂过，柳絮满城飞舞。

最近，我常在黎明前来到池边。晨雾尚未散去，能听见草木抽芽的窸窣声，仿佛大地在清点它珍藏的宝贝。有一次，我撞见守林人往水中放生龟鳖，龟甲上刻着祈福的经文。老人说，这些生灵是池水的眼睛，替我们守护着四季轮回的秘密。忽然想起《楚辞》中“春与秋其代序”的句子，原来，千年的光阴，不过就是这池水一涨一落之间。

昨夜，我梦见自己化作一尾红鲤，在春池的柔波中自在摆尾。月光透过水面，织成一片银纱，水草摇曳，宛如美人的广袖。醒来时，枕上还带着一丝潮气，推窗望去，池中确有几尾红鲤正追逐着落花嬉戏。想来，庄周梦蝶不过如此，在这如梦如幻的春色里，谁又能说得清，谁是谁的前世今生呢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