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昏总爱把凌霄塔的影子拉得老长，斜斜地搭在榆阳桥的青石板上。我站在南门外的巷口，看晚风将广场上零星的银杏叶卷成漩涡，那些飘忽的叶影里，忽然浮出摄影师老张泛黄的相纸——2009年夏天的凌霄广场，满屏像素里蒸腾着羊杂碎的香气。

 那时的广场是块吸饱烟火的海绵。晨光刚舔上凌霄塔的檐角，榆阳河便托起一整面琉璃镜，镜中漾着打太极的白绸衫，摆早市的柳篾筐，还有支着三脚架的老张。他总在榆阳桥的第四根望柱旁守候，镜头里装得下整座城市的晨昏：卖糖人的老汉把糖稀甩成金丝，塔影便成了缠绕麦芽糖的竹签；正月十五的烟花碎在河面，竟比真正的星斗还要璀璨三分。无人机升空时，整片广场化作一方活砚台，榆阳河泼墨挥毫，在古城宣纸上写下横竖撇捺的市井诗行。

 赵家女子的童年是在这砚台边洇开的。她记得元宵节的灯笼能把塔身的砖缝都映成橘红色，榆阳桥的石狮子披着糖霜，老裁缝铺子的布匹在风里招展如旗。河岸柳树下晒太阳的老人们，皱纹里藏着半部榆林志："塔底下埋着镇河的宝剑哩""旧时南门入城要卸甲，怕刀兵之气冲了文脉"。而今她牵着女儿走过广场，小姑娘的羊角辫上沾着银杏叶，却再找不到卖面人儿的摊位，唯有手机店蓝盈盈的霓虹映在雨后水洼，恍惚是当年灯会的残片。

 城市的呼吸渐渐向东迁徙。榆溪河生态长廊的鸢尾开得文雅，玻璃幕墙生长的速度比爬山虎还快。老张的无人机镜头里，广场成了被立交桥环抱的孤岛，曾经沸腾的人潮退去后，露出地砖缝里倔强的骆驼草。榆阳河的倒影不再完整，新落成的购物中心切碎了水中的凌霄塔，如同被折叠的旧信笺。

 但总有人在深夜点开论坛里的老照片。像素模糊的扭秧歌视频中，穿红毛衣的大妈们旋转如风车，背景音里混着烤红薯的叫卖和塔铃清响。某个跟帖突然冒出来："03年腊月廿三，我在这儿丢过一只虎头鞋"，底下便生长出无数细密的年轮：高考放榜那日的塔影特别正，初恋是在糖炒栗子摊前开始的，流浪歌手用榆林小曲换过三个肉夹馍。这些记忆的鳞片在虚拟空间游弋，拼凑出一条不再存在的河流。

 初雪落下的清晨，我遇见老张在桥头调试新镜头。他的相册最新一页是蒙着防尘布的施工围挡，塔尖积雪如悬腕的羊毫。"听说要复原明清瓮城格局"，他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盘旋，"你瞧这广场多像显影液里的老胶片"。此时朝阳突然刺破云层，围挡缝隙里漏出的金光，正巧勾勒出昔年羊肉馆的轮廓。

 暮色降临时，榆阳河依旧忠实地驮着凌霄塔的倒影。塔影掠过咖啡馆的落地窗，在拿铁拉花上写下半个世纪的光阴。对岸新区的灯光秀已经开始，而南门外的石狮子默默披着月光，如同守护着某个未完成的句点。风里依稀传来艾青的诗句，却已分不清是扭秧歌唢呐声的残响，还是砖缝里渗出的古老回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