尘缘书页

时间: 2025-04-02   作者: 村长   浏览量:

 晨起推窗时,檐角正悬着最后一枚银杏叶。露水在叶脉间游走,将深秋的纹路拓印在青瓦上。忽然想起抽屉里那本旧诗集,羊皮封面早已褪成霜色,夹在扉页里的枫叶却仍保持着十五年前的红——那年我总爱在图书馆的落地窗前抄写聂鲁达,某个穿白衬衫的身影经过时,墨水瓶被打翻,于是二十首情诗永远染上了紫罗兰的锈迹。

 

初冬的街巷像褪色的水彩。卖烤红薯的老翁在巷口支起铁桶,甜香与白雾纠缠着漫过灰墙。我常在这里遇见穿校服的少年,他们脖颈间晃动的银链在暮色里忽明忽暗,恍若我们当年别在衣襟上的银杏书签。时光总爱把相似的场景折进不同的书页,就像旧城墙上新刷的朱漆,既覆盖着前朝的雨渍,又浸润着今岁的梅香。

 

案头那盏白瓷杯已养出茶垢,像岁月在器皿上写就的碑文。有时执笔至深夜,看月光在杯沿浮沉,竟分不清杯中晃动的究竟是碧螺春还是往事的倒影。前日整理书柜,从《枕草子》里飘落半页信笺,褪蓝的墨水洇着某年早春的雨意:"你说樱花坠落的速度是每秒五厘米,可我们等待邮差的日子,比樱花的一生还要漫长。"

 

城南旧书店的橱窗总蒙着薄雾。店主是位穿竹布衫的老者,总在古籍堆里翻找被遗忘的时光。上月初见他捧着《陶庵梦忆》打盹,斜阳穿过斑驳的窗棂,在他银发间织就金色的蛛网。那天我买下民国版的《浮生六记》,泛黄的纸页间夹着朵风干的玉兰,不知是哪位前朝读者留下的书签,隔着百年光阴,仍能嗅见旧时庭院的月光。

 

落雪那日去邮局寄信,墨绿邮筒覆着薄雪,像盖了层糯米纸的旧时光。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穿红棉袄的少女,在同样的位置投递第一封情书时,手指冻得通红却浑然不觉。如今我仍保持着用钢笔写信的习惯,并非刻意怀旧,只是贪恋墨水渗入纤维时那种缓慢的仪式感——仿佛每个字都在纸上生根,长成不会褪色的年轮。

 

深夜整理旧照,发现母亲年轻时的侧影竟与我如今这般相似。她站在十年代的梧桐树下,蓝布裙摆被风掀起温柔的弧度。那些她反复讲述的往事,此刻突然在泛黄的相纸上显影:下乡时的油灯如何将青春熬成灯花,返城那天的站台上怎样把栀子花手帕攥出褶皱。记忆原是座回音壁,我们终将在某个雪夜听懂辈的叹息。

 

雨水漫过青石板的午后,老茶馆总飘着评弹的颤音。说书人沙哑的嗓子磨着《红楼梦》的残章,满座银发听众的茶碗里,浮沉着各自的太虚幻境。穿绛红旗袍的妇人独坐角落,珍珠耳坠随唱词轻轻摇晃,让人疑心她等的人会从民国烟雨里打伞而来。这些零落的时光碎片,最终都会变成某本线装书里的批注,在未来的某个清晨被轻轻拂去尘埃。

 

我开始在露台种薄荷,翠绿的叶片总让我想起童年老屋后的野地。泥土是最诚实的史官,记得每颗种子的漂泊与归处。前日挖出个残缺的陶罐,或许是明清匠人随手丢弃的次品,裂纹里却开出了淡紫的二月兰。这多像我们仓促的半生,裂缝处总会生长意想不到的柔光。

 

黄昏散步时常见到那位遛画眉的老人。鸟笼用湘妃竹编成,笼里悬着的青玉铃铛,在暮色中响着前朝的韵律。他说这画眉是祖父留下的,抗战时藏在米缸里躲过轰炸,"有些声音不能绝了"。如今每当他经过拆迁的废墟,画眉就会唱得格外清亮,仿佛在为消逝的飞檐与马头墙招魂。

 

整理父亲遗物时找到他手抄的《赤壁赋》,宣纸上的小楷工整如雁阵。最后那页未写完的"逝者如斯"四字,墨迹在""字上突然晕开,像句未说完的叹息。我把这卷残稿存在雕花木匣里,偶尔打开时能听见长江水漫过建安十三年的月光。那些未能言说的心事,终究会化作砚台里化不开的宿墨,在某个起风的夜晚洇透时光的宣纸。

 

初雪降临时,城郊的芦苇荡白得惊心。记得那年与他在这里放走写着誓言的纸船,冰凌在芦苇杆上结成长短句。如今独坐渡口,看碎冰载着枯枝流向远方,忽然明白岁月原是条倒淌河,所有离散终将在记忆的入海口重逢。我对着雾气呵出个透明的圆,恍惚看见二十岁的倒影正在其中微笑。

 

这些零散的絮语,最终都会变成某本书页间的批注。或许百年后某个同样爱在雨夜读书的人,会在泛黄的纸页间触到我未凉的体温。那时窗外的银杏应该又落了几轮回,而所有未竟的故事,都将化作月光下的尘粒,在某个翻书的瞬间,轻轻落在读诗人的肩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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