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老宅书房里总浮动着细碎的尘埃。每当四月午后的阳光斜斜地切过雕花木窗,那些悬浮的金粒子便随着穿堂风跳起圆舞曲,落在泛黄的书脊上,落在青瓷笔洗的冰裂纹里,落在藤椅扶手上蜿蜒的疤痕间。这座建于民国初年的院落,连空气都浸透了岁月的松烟墨色。
檀木书架第三层摆着外祖母收藏的《漱玉词》,绢布封面洇着两朵淡褐的茶渍。记得她总爱在惊蛰这天取出书册,用丝帕裹着晒霉。檐角铜铃轻响时,她布满老年斑的手指会停在"赌书消得泼茶香"那行,浑浊的眼瞳便泛起年轻人般清亮的水光。窗台上白瓷瓶里的丁香年年开得汹涌,却永远赶不上书房里缓慢流淌的时光。
二
红木五斗橱最下层的抽屉锁着时间的琥珀。褪色绣囊里存着父亲儿时的玻璃弹珠,玛瑙纹路里还凝着七十年代的蝉鸣;牛皮纸袋装着母亲婚礼时戴的绢花,花瓣边缘泛着1983年霜降的月光。最深处躺着我的乳牙,盛在印着卡通兔的塑料盒里,像收藏童年最后一颗星星。
去年修缮老墙时,工人从石头缝间撬出半截铜钥匙。它躺在掌心时,我突然听见三十年前的雨声——那时我总爱踩着板凳,把秘密塞进墙洞。钥匙齿痕里藏着小学同桌递来的纸条,锈迹斑斑的沟壑中,那个年代年的山花花正开得不管不顾。
三
西屋的雕花门总在梅雨季吱呀作响。潮湿的空气里,太爷爷留下的自鸣钟仍在固执地吞咽光阴。黄铜钟摆摇晃时,光影在青砖地上织出年轮的涟漪。某个困倦的午后,我数着钟声入睡,梦见自己变成座钟里的齿轮,与1912年的春雪共同凝固在机械的永恒中。
老藤椅上的褶皱是时光的指纹。祖父生前常坐在这里读报,烟斗在扶手上磕出的月牙痕,如今成了我与往昔对话的密码。暮色浸透窗棂时,藤条会发出细微的叹息,那是三十年代法兰绒长衫与二十一世纪棉麻衬衫的私语。
四
后院井台边的青苔年年往石缝里多钻半寸。打水的轱辘缠着祖辈手心的温度,麻绳磨损处绽出岁月的棉絮。晨雾未散时俯看井底,水面晃动着不同年代的天空:曾祖父看见的是战火硝烟,父亲捞起的是饥荒年代的月影,而我倒映其中的,是正在老去的朝阳。
墙角花盆里的花开了又谢。祖母说这花盆是光绪年间烧制的,裂纹里住着前朝的细雨。今年花土下藏着新生的萌芽,它与宣统元年的某个黄昏重叠。暮春的风掠过花盆沿,带起岁月里的百年晨昏。
五
阁楼木箱上的铜锁早已锈蚀。掀开箱盖的瞬间,樟脑味裹挟着旧时光呼啸而出:民国学生的蓝布长衫残留着“五四运动”的呐喊,褪色戏服上的金线仍闪着梅兰芳谢幕时的泪光,牛皮日记本里夹着泛黄的照片,少女的笑容里蓄着1937年未落的秋雨。
我在箱底发现一束用红绳系着的信札。蝇头小楷记载着1948年的离别,信纸边缘被泪水泡出波涛的形状。最末页贴着干枯的银杏叶,叶脉间蜿蜒的纹路,恰似台北到南京的航线图。晚风穿窗而过,那些未寄出的思念在暮色中轻轻飘起,化作天边的火烧云。
六
今夜有雪。老宅的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。瓦当上的积雪渐渐压弯了飞檐,像岁月在给每个棱角包浆。我守着红泥火炉取暖,看茶烟在梁柱间写出透明的诗行。子夜钟声响起时,忽觉满室器物都在细语:瓷瓶说着前朝的烟雨,砚台吟着宋代的月光,连窗纸都在背诵民国的情书。
雪落无声。但我知道,此刻庭前的石阶正在记录新的年轮,梅枝上的冰凌将凝结未来的记忆。当黎明来临时,这些正在老去的时光碎片,又会化作朝阳里的金粉,轻轻落在某个孩子的睫毛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