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初绽时,永宁门总像是被清水洗过一遍。青灰色的砖石在薄雾里泛着微光,城楼飞檐上的鸱吻兽影影绰绰,仿佛昨夜刚咽下最后一颗星辰。护城河边的垂柳正甩着嫩绿的鞭子,抽打水面浮起的薄冰,几只早起的麻雀从箭楼豁口掠过,翅膀扑棱声惊醒了城门洞内沉睡的苔藓。
这是西安城墙最南端的豁口,明洪武年间扩建时砌下的第一块砖至今仍嵌在门洞西侧,青砖上的凹痕里积着六百多年的雨水。老人们晨练时总爱抚摸这些斑驳的砖面,指腹摩挲过箭痕与弹孔,仿佛能触到洪武七年的夯土声。城砖缝隙里钻出的野草,春天开淡紫的花,秋天结灰白的籽,年复一年将历史的缝隙填得更满。护城河对岸的菜贩踩着吱呀的木桥过来,筐里的菠菜还带着渭河畔的露水,芹菜秆上凝结的霜,在晨光里碎成细碎的银屑。
正午的永宁门是滚烫的。游人的皮鞋与旅游鞋在砖地上踩出纷乱的鼓点,导游旗上的丝绸在风里翻卷,露出底下暗红的"秦"字。城楼上的展览橱窗里,玻璃罩着褪色的绢帛舆图,明代的笔迹仍能看清"永宁"二字从宣纸渗进历史肌理的脉络。穿汉服的少女倚着雕花窗棂自拍,手机镜头对准飞檐投下的阴影,快门声混着冰糕车铝盒里的梆梆敲击。卖剪纸的老汉蹲在城墙根,红纸在他手里绽开牡丹的轮廓,剪刀游走间,花瓣边缘泛起细碎的纸屑,像极了某个朝代飘落的战旗残片。
暮色降临时,城门洞变成巨大的蜂巢。下班的人流涌出地铁口,自行车铃铛声撞碎夕阳的金箔,外卖骑手的衣角掠过明代柱础,扫码支付声与叫卖甑糕的吆喝在空气中绞缠。城楼上的射灯次第亮起,暖黄的光晕爬上砖缝里的地衣,将整个建筑镀成流动的金光——不,深棕色的琉璃瓦在灯光里舒展着曲线,如同某种巨兽苏醒的脊背。护城河倒映着城楼的倒影,水波将砖石纹路揉碎又重组,像无数双看不见的手,正在编织新的传说。
抗战时期的永宁门是另一种模样。卡车轮胎碾过砖面的隆隆声,士兵们草鞋底沾着秦岭的泥,军毯裹着冻僵的步枪,在箭楼阴影里等待破晓。弹片削断的旗杆斜插在城墙上,碎布条在风里飘成不完整的符号。那时城洞总弥漫着煤油灯的味道,伤兵的呻吟与马蹄铁碰撞的脆响,在砖石间来回弹跳。有个老兵曾说,深夜值勤时听见砖缝里传出细语,像是洪武年间工匠们拌泥浆时的闲聊,又像是更早的唐代戍卒在数更漏。
如今的城墙根仍住着几户老居民。张家的门楣上悬着咸丰年间的"耕读传家"匾,木纹里渗着不知哪朝的雨;李家的石臼窝着光绪年间的玉米碴,臼沿裂纹里长出青苔的绒毛。他们晨起扫院时,笤帚划过砖地的声响,与六百年前更夫打梆子的节奏竟有几分相似。槐树荫下总停着两辆锈自行车,车铃铛早哑了,车架上却缠满紫藤,开春时坠着淡紫色的花穗,像一串串凝固的晨钟。
子夜的永宁门沉入另一种寂静。路灯在砖墙上投下几何形的光斑,巡夜保安的脚步声惊起砖缝里的壁虎。城洞深处有流浪者裹着旧军大衣蜷睡,鼾声混着护城河水的细吟,在砖石迷宫里迂回。月光爬上箭楼的垛口,将"永宁"二字镀成银钩铁画,风掠过时,砖石间似乎传来遥远的夯土号子,又像是某个朝代更漏终尽时的叹息。
六百年多间,城门洞咽下过马蹄与车轮,咽下草鞋与皮鞋,咽下战鼓与二维码的嘀声。砖石们记得所有经过的温度:戍卒汗水的咸涩,新娘轿帘掀起的胭脂香,学生书包里铅笔的木质气息。如今护城河新栽的垂柳正在抽条,嫩枝扫过水面时,涟漪里映出的是哪个朝代的月亮?城墙根的槐树又添了年轮,风过时抖落的槐花,会不会飘进某个游人的梦里,变成他昨夜读过的半阙唐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