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
谷雨后的几天,这座北方古城浸润在温润的烟雨里。我站在青石巷口的垂柳下,看琉璃瓦上浮动的雨珠将灯笼穗子染得晶亮,惹得电线上的白鹡鸰振翅掠过黛色天际。城墙根冒出的野花舒展着蜷曲的枝叶,嫩叶托着珍珠般的雨滴,在风里摇曳成碧玉帘栊。竹骨伞面承着绵绵雨丝,水珠顺着伞骨滑落,坠地时溅起玲珑水花,恍若谁将满把碎玉撒向人间。
柳丝垂落的涟漪惊醒了护城河的春水,那些鹅黄的新芽悬在湿润的东风里,时而呼应着石桥畔初绽的芍药——绯红花瓣上凝着晨露,在薄雾中晕染出霞光;时而拂过青砖墙头斑驳的苔痕,石缝里钻出的二月兰擎着紫蕊,像是大地绣在古城衣襟的苏绣纹样。老榆树的枝桠从墙后斜斜探出,缀满榆钱的枝条间忽然掠过几只家燕,呢喃声裹着雨雾,在黛瓦间织出绵密的春网。
石板路上浮动着清甜的槐花香,原是街角甑糕铺揭开了笼屉,新米与红枣的气息漫过青石门槛,将温软甘醇渗进砖缝萌发的绿意里。柳絮乘着东风掠过影壁,壁上"惠风和畅"的砖雕被岁月蚀去了棱角,唯有石雕莲花的残瓣托住飘摇的飞絮,旋出几道莹白的流光,宛若春神信手抛撒的玉屑。
雨丝渐疏时,我望着屋檐下串珠似的雨帘,忽然忆起一诗僧描绘的春雨:"沾衣欲湿杏花雨,吹面不寒杨柳风。"此刻虽无杏花纷扬,却有满城春色与千年文脉相契。青砖墙上新生的爬山虎舒展着绛红嫩芽,几簇经冬的苍苔仍固执地攀附着墙垣,仿佛在履行与春光的古老誓约。
(二)
城东浐河的石桥畔,惊蛰时节的游船正系上新帆。船公的竹篙点破春水时,惊动芦苇丛中蛰伏的野鸭,墨绿色颈项划过翡翠般的河面,拖曳出逶迤的碧痕。对岸的垂柳垂下万千金缕,倒影在涟漪中碎作粼粼波光。摆渡人说这河泥里埋着盛唐的琉璃瓦,每逢春汛过后,总能在浅滩拾得些孔雀蓝的碎瓷,被水流琢磨得温润如玉。
昨晚整理书柜,发现一本里夹着朵压扁的玉兰,花瓣虽已褐黄,却仍保有绸缎般的光泽。端详时,忽闻窗外响起细碎跫音。推窗望去,原是几只麻雀在屋脊追逐,它们的剪影映在白墙上,被月光晕染成写意小品。为首的雀儿突然驻足,歪头时眼眸映着星河璀璨,恍若《诗经》里走出的灵禽。
河畔茶寮飘来雨前龙井的清香,混着堤岸盛放的连翘,酿出春日特有的鲜爽。茶师说这新茶采自终南山南坡,须在清明前五日采摘,用生铁锅手工翻炒,方能锁住这山野灵气。我看着杯中舒展的茶芽,忽然想起旧时茶经记载:"其水,山水上,江水中,井水下。"
(三)
春分后的雨夜,檐角铁马奏起清商。披衣推窗,见庭中石灯笼晕开暖色光晕,将雨丝照成金线穿梭。忽然记起少时家中每逢春雨,长辈便取出珍藏的青瓷,雨水烹茶时泛起蟹眼鱼目。而今青瓷盏仍在,氤氲茶烟中却再无人娓娓道来《茶经》里的春水煎茶之术。
前日收拾房间,在木箱底寻得半卷未开封的宣纸。纸面隐现的竹纹在光阴里愈发温润,令我忆起开蒙那年,私塾先生用这样的笺纸教我临写《兰亭序》。那些被岁月浸润的墨香里,是否也封存着某个未竟的祈愿?箱角还躺着褪色的诗笺,墨色已晕染作远山青黛,依稀可辨"若待上林花似锦,出门俱是看花人"的簪花小楷。
书房案头放着新得的洮河绿石砚,砚池里蓄着化开的春水。研墨是用的松烟墨,最宜书写这般鲜活的春意。提笔欲描,却见砚边卧着朵完整的榆钱,清晰的纹路恰似古城的阡陌经纬。
(四)
清明前的细雨最是缠绵。我在屋檐下看雨珠在瓦当上连缀成璎珞,忽见墙角那棵翠柳抽出了新枝。雨雾中的嫩叶泛着光,像极了生宣上未干的水墨。这翠柳不待园丁侍弄,自在地生长,谁不佩服?
暮色降临时,云破天青。庭院积水倒映着渐次点亮的廊灯,恍若九天星斗坠入凡尘。柳枝的剪影在粉墙上婆娑起舞,将月光筛成跳动的碎银,落在新糊的窗纱上,宛如哪位画师即兴挥洒的皴笔。墙根处传来新蛩试声,清越的鸣唱应和着远处地铁的轰鸣,谱成古今交织的春之韵。
檐角风铎忽然叮咚作响,惊动梁间筑巢的雨燕。它们剪开雨幕掠过月洞门,尾羽在池面点出环环涟漪。我想起《与陈伯之书》中"春燕巢林,杂花生树",此刻虽无春燕,却有满城春色与千年风物相映成趣。
(五)
谷雨前日,荐福寺的晨钟格外清越。我循着钟声徐行,见门前的丁香花廊紫云缭绕,恍若菩萨垂落的璎珞。寺中沙弥正在清扫落英,竹枝扫过青砖的沙沙声,与塔铃清音合成梵唱。他说这株丁香是明时高僧手植,每逢花季,常有文人来此汲泉煮茶,将诗稿系于花枝。
茶寮新制的槐花蜜透着微黄亮光,店家说是采自终南山百岁古槐。舀半匙融在雨水中,蜜丝在盏中舒展如敦煌飞天飘带。浅抿一口,甘醇里沁着山野清气,仿佛将整个春天的芬芳含在舌尖。忽然想起曾有记载的"槐叶冷淘"佳句,若佐以现摘的槐花,该是何等春味?
书院街的古籍铺新收得宋版残卷,我在芸香氤氲中觅得半帙《武林旧事》。脆黄的书页间夹着干枯的芍药,花瓣上还留着前人批注的朱砂痕。忽然东风穿堂,卷起满室纸页如白蝶纷飞,店主笑叹:"这春风也爱读书,急着翻看人间词话。"
(六)
暮春的午后,城墙根聚着放纸鸢的孩童。他们的蝴蝶鹞子乘着东风,在角楼飞檐间与雨燕竞逐。卖糖人的老汉转着铜勺,金黄的糖浆在青石板上游走,画出游龙戏凤的图腾。他说这门手艺源自道光年间,每到踏青时节,总见祖孙三代来寻这口甜香。
城隍庙戏台正演《牡丹亭》,杜丽娘的水袖抛洒出满天花雨。我循着笛声走去,见台前玉兰树下支着茶桌,老票友们闭目击节,茶水里浮着的碧螺春芽随唱腔沉浮。忽然想起赵溍的"春波照影,画船箫鼓",此刻虽无画舫,却有满城春色与千年雅韵相和。
私塾旧址传来童声诵读,孩子们正念着《春日偶成》。驻足静听,见电子屏上展示着"云淡风轻近午天"的全息投影,传统与科技在春光里水乳交融。仿古窗棂嵌着智能调光玻璃,透过变幻的光影,可见学童们手持电子书卷,恍若穿越千年的文明对话。
(尾声)
今晨推窗,见庭前积雨泛着粼粼波光,柳絮浮沉其间宛如银河碎星。风起时,那些白绒便盈盈起舞,像是造化在天地间演奏的无声音符。我俯身掬起一捧春水,涟漪中晃动的云影,恰似这座古城的千年倒影。
茶烟袅袅时,忽然想起手机相册里的老城旧照。原来时光从不曾真正远去,它只是换了载体,藏在修复的古建里,凝在直播的春茶中,落在每个欲辨忘言的春日瞬间。城墙下的老人们依旧在石桌旁听秦腔,板胡声与无人机嗡鸣此起彼伏,谱成古今共鸣的春之交响。
华灯初上时,我登上永宁门远眺。但见万家灯火与北斗交辉,恍若天地互映的星图。春风掠过垛口,捎来大雁塔的梵铃清音,惊起城楼栖息的斑鸠。忽然彻悟这春色原是文明书写的长卷,每朵花开都是标点,每缕茶烟都是诗行,而我们恰是这永恒叙事中的鲜活注脚,在某个春天的清晨,与不朽的城郭欣然相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