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分那天的雨，是从暮色里渗出来的。我站在老巷口的梧桐树下，看雨水顺着斑驳的砖墙淌成细流，忽然想起你说过，每颗水珠里都藏着未说完的故事。围巾上还留着去年你织的针脚，浅灰的毛线在风里轻轻晃，像你总在暮色里回头时，发梢沾着的那点月光。

我们相遇在深秋的图书馆。你坐在靠窗的位置，阳光斜斜切过你翻书的手指，在《飞鸟集》的扉页上投下晃动的树影。我抱着一摞旧书路过，书页间夹着的银杏叶忽然滑落，正巧飘在你翻开的那页诗上。你抬头时眼睛里盛着秋阳，说这是候鸟衔来的书签。后来我才知道，你早就注意到总在同一个座位上写笔记的我，注意到我总把咖啡杯摆成逆时针的半圆，注意到我离开时会把看过的书按高度排齐——就像我注意到你总在下午三点读聂鲁达，注意到你指尖沾着的墨水痕迹，像未愈合的蝶翼。

巷尾的老茶馆还开着。老板娘认得我常点的碧螺春，却再没见过那个会帮我挑去茶叶梗的人。你说过，茶梗是草木的骨头，就像有些回忆，总要留些棱角才记得住形状。我们曾在这里煮雪水烹茶，看窗外的麻雀啄食残雪，你把我的手拢在你掌心，说等春天来了，就去看太湖的候鸟。可当柳枝泛青时，你留下的帆布包里，只有半本没写完的日记，和一张画着候鸟轨迹的便签——那些弯曲的线条，后来成了我地图上永远走不出的迷宫。

梅雨季来临时，我开始整理你留下的东西。旧围巾拆了又织，毛线在指间绕成解不开的结；未寄出的信笺叠成纸船，放进雨后的水洼，看它们载着墨迹漂向阴沟；你爱穿的那件藏青外套，被我挂在阳台的衣架上，每当风吹过，就像你正穿过时光向我走来。有天深夜，我忽然在笔记本里发现一片压得极薄的银杏叶，叶脉间还凝着褐色的斑点，像那年秋天你为我挡住秋雨时，额角渗出的血痕。原来有些告别，早在我们相遇时就写好了伏笔。

秋分那天，我去了太湖。芦苇荡在风中翻涌成金色的海，候鸟的鸣叫声从云隙间漏下来，碎成粼粼的波光。有只白琵鹭忽然掠过水面，长长的喙尖挑起半尾银鱼，让我想起你教我辨认鸟羽时，指尖划过图鉴的触感。你说过，候鸟的迁徙是写给天空的情诗，每片羽毛都记着归期。可此刻的我站在潮湿的滩涂上，看最后一群雁排成残破的人字，忽然明白有些等待，就像候鸟追逐季节，永远在错过与重逢之间徘徊。

深冬的雪下了整夜。我在电炉上煮着你爱喝的热可可，看水汽在窗玻璃上画出模糊的脸。手机里存着最后一条未发出的短信，写着“巷口的腊梅开了”，却始终停留在草稿箱里。你走后的第三个新年，我终于敢走进我们常去的文具店，买了和你同款的钢笔，却在试墨时把纸洇出一团团蓝雾——原来有些习惯，一旦失去了相伴的人，就成了刺手的茧。

立春那天，我收到一个匿名包裹。拆开层层牛皮纸，是本翻旧的《飞鸟集》，扉页上贴着片新鲜的银杏叶，叶脉间的褐色斑点，竟与我珍藏的那片分毫不差。书页间夹着张字条，墨迹被水晕染过，却仍能辨出那句：“所有迁徙的鸟，终将找到属于自己的潮汐。”窗外的玉兰正含苞，我忽然听见巷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，像那年深秋，你抱着一摞书向我走来时，鞋底碾过落叶的轻响。

雨水还在檐角滴答。我摸着围巾上的针脚，忽然懂得爱情原是场漫长的迁徙，那些落在时光里的脚印，那些被季风揉碎的诺言，终将在某个湿润的清晨，被候鸟衔来的新绿覆盖。就像此刻，当我抬起头，看见你穿过雨幕向我微笑，发梢沾着的水珠，正折射出整个春天的光。